第542章 剜肉去疾 (第3/3页)
事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凝滞的气氛。
宰相中资历最老的崔恕,此刻正端坐在主位,左右分别坐着萧沟、郑畋。
二人沉默不语,不似崔恕还能端起茶杯,细细品茶。
堂下,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们与六部尚书分列左右,看似济济一堂,实际上却鸦雀无声。
右侧的马成老神在在,曹茂、斛斯光和张昶则皱眉有些不耐烦,安破胡、陈靖崇则端着茶杯时不时抿上一口。
左侧的李衮师、封邦彦、陈瑛、杨知温、窦斌、杨信等人都是低垂眉目,不想出头。
众人的表现,让政事堂的空气仿佛粘稠的胶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眼看没人开口,崔恕这才不得不放下茶盏,用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死寂。
“邀诸位前来,所为之事,想必诸位心中已有计较。”
“陛下态度强硬,关中京察自然是无法阻拦的,但若是京察还要继续扩大范围,那动静恐怕不小,多半会波及天下……”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打桌面,话锋若有若无地开始偏移,声音渐渐飘忽起来:
“老夫犹记得,昔年豆卢瑑案也是起于一地,最终牵连甚广,使得数十万人获罪流徙。”
“陛下蛰伏多年不曾兴大案,京察这些年也是声音大、雨点小,而今突然有此雷霆手段,恐怕……”
“崔相此言差矣!”
崔恕的话还没有说完,本就有些不耐烦的张昶便率先开口道:“京察乃是整肃吏治、清丈田亩的国策,哪里能够与谋逆案混为一谈?”
“陛下行事,自有法度,天下官员只要自身行得正、坐得直,何须惧怕京察?”
“莫非崔相是觉得,在座诸位,乃至天下官员,都经不起查吗?”
“是极。”张昶身旁的曹茂也微微颔首,声音冷静却带着力量:“张都督话虽直白,却在理。”
“京察是刮骨疗毒,痛是痛了些,但于国于民都是有长远大利的。”
“若因惧怕牵连便因噎废食,岂是因小失大?”
二人话音落下,堂内气氛对视凝滞。
崔恕看向他们,忽视反驳的张昶与曹茂,目光看向安破胡和斛斯光。
二人虽未说话,但看向自己的目光,显然是带上了明显的不善和警惕。
崔恕心里咯噔,目光不由得看向马成,但马成沉默如山,仿佛眼前的争论与他毫无干系。
“老狗……”
看着马成依旧是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崔恕忍不住暗骂。
若非马成这窝窝囊囊的性格,李骥怎么可能被圈禁那么多年。
如今虽然放出来了,但至今也不过只是大都督府佥事,根本没有兵权。
没有兵权,无非就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在他思绪的同时,如今担任吏部尚书的李衮师则是见气氛不对,率先开口道:“两位郡王所言极是。”
“天下承平已久,积弊渐生,正需京察这般猛药重典来涤荡乾坤!”
见李衮师表态,两个月前调回洛阳,眼下担任兵部尚书的陈瑛接口道:“不错!”
陈瑛与杨信关系极好,因此作为刑部尚书的杨信也连忙点头附和:
“国库近年来虽有好转,但开源节流仍是重中之重,京察所获,必能充盈国帑。”
面对三人表态,剩下的户部尚书封邦彦、工部尚书窦斌、礼部尚书杨知温三人,则将原本的不满收了起来。
他们三人或与关中勋臣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自身门下也在隐匿田产,但眼见众人主要还是支持陛下京察,当下也不敢轻易开口将人得罪。
至于同为宰相的萧沟与郑畋,二人目光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与复杂。
他们身为前唐旧臣,在新朝庙堂中本就地位微妙,不可能如崔恕等人那般肆无忌惮。
面对“京畿京察”这等涉及朝廷根本、勋贵利益与皇权碰撞的漩涡,他们深知言多必失,唯有以沉默来应对。
“汝等……”
眼见没有人支持自己,崔恕心里不快,但面上还是不敢彻底撕破脸。
其实早从山丹开始,他就知道刘继隆对他始终有些防备,说到底比起豪强出身的他,刘继隆更信任他那帮平民出身的老兄弟。
本以为高进达和李商隐相继退居幕后,这庙堂也该到自己主政了。
不曾想自己还未开始折腾,陛下就开始了京畿京察这种大事。
他现在都怀疑,自家陛下是不是故意等自己坐上这位置才掀起京察大案,以此想要将自己扳倒。
“老夫……也只是提醒诸位同僚,早做思量,并无他意。”
担心自己言语过于强烈的崔恕,眼见无人支持自己,语气终归是恢复平淡。
“既是如此,某便先返回五军都督府了。”
“某亦是如此……”
张昶与曹茂见状,先后起身离去,而安破胡和斛斯光也是紧随其后离去。
见他们离去,其余人纷纷跟上,最后只剩下崔恕独坐政事堂内。
这场本该商议如何配合京察的政事堂会议,最终在不欢而散的沉闷气氛中草草结束。
在会议结束的第一时间,赵英便带着消息来到了贞观殿,将会议大致的内容说给了刘继隆听。
刘继隆原本正在批阅奏疏,得知众人齐聚政事堂时,他手中朱笔不由顿了顿,随即又在听到事情结果后安心落下,末了只淡淡回应:“朕晓得了……”
话音落下,他便再无他话,赵英见状则恭敬退出了贞观殿。
在赵英离开贞观殿时,此时的京畿道京察已经臻至顶峰,求情的手书几乎堆满了东宫的桌案。
这些求情的手书,有的来自洛阳,有的来自各道三司……
这每封信背后都代表着一股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如果刘烈想得到百官支持,他完全可以得到这些人情和势力,让自己的地位难以撼动。
哪怕他心如铁石,此刻也不免有些动摇。
只是面对他的动摇,卢质则是轻声开口道:“殿下以为,陛下是否知道这些事情?”
“自古以来,凡雄主都想让太子按照既定的规矩走下去,殿下若是继续如此,待陛下知晓,恐怕会对殿下有所微词……”
“……”刘烈沉默了,他虽然未曾被自家阿耶用手段收拾过,但他知道自家阿耶不是什么普通的皇帝。
若自家阿耶普通,也就无法从河西微末,成就如今的九五之尊了。
“即日起,东宫不再收受宫外的手书,宫内的手书也都搬到宫门焚毁。”
刘烈狠下了决心,卢质则是松了口气,恭敬作揖道:“臣领教……”
在刘烈开口后,每日送抵东宫的书信都在东宫门外被焚毁,这也让许多幕后之人死心。
有人选择了主动上报隐匿田亩,交还双倍乃至更多的拖欠赋税。
还有的人则是选择负隅顽抗,认为这件事情不可能闹得更大。
只是这些心存侥幸的人终究是选错了,因为随着严可求、郭崇韬等人带队京察的深入,京畿道的事情几乎都被他们挖了出来。
随着时间来到九月,京畿道京察最终查抄的成果,连早有准备的刘烈都感到震惊。
抄没的金银铜钱堆积如山,折合钱五百余万贯,其余古玩玉器、名家字画、奇珍异宝更是装满了长安旧库,其价值无可估量。
那些被勋贵豪强隐匿、强占的各类耕地高达一万七千余顷,相当于京畿道十五分之一的耕地数量。
此外没收的华宅、别业、山庄、别墅多达二千四百余处,积存的粮食多达七十余万石……
一场地方有道的京察,竟然能抄出如此多的财富,算是彻底撕开了京畿道繁华盛世下的脓疮。
与此同时,刘烈的手段也让那些不熟悉他的世家贵胄清晰感受到了这位储君的冷酷。
不管他是否由皇帝派遣而来,但他能以如此冷酷态度来处置京畿不法的勋贵和官员,日后手段可见一斑。
在他的手段下,京畿道的京察宣告结束,查出有品秩的罪官四百二十六名,有罪吏员一千四百四十九人,抓捕不法的勋贵、官员子弟二百一十六名。
此外还有两千多名欺行霸市,仗着身后背景狐假虎威的各类奴仆和官员亲眷。
“前前后后,此次京察共抓获四千二百九十八人,请阿耶过目……”
九月下旬,随着刘烈返回洛阳,并双手呈出了此次抓获官吏百姓的文册,西门君遂也将文册转交到了刘继隆手中。
刘继隆坐在主位,面色平静的简单翻看了文册,随后将文册放下,目光看向紧张的刘烈。
“既然回来了就早些回东宫休息去吧,等明年开春,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汝主持操办。”
“这些犯官及恶仆就交给三司依律会审,流配的流配,斩首的斩首……”
刘继隆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令刘烈感受到了压力。
他自然知道自己通过了自家阿耶的考验,但若是持续如此,他只觉得自己恐怕是撑不到继位那天。
“儿臣告退……”
刘烈暂时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在只想回去东宫见见自家细君,同时好好休息。
他作揖离开了贞观殿,而刘继隆则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随意瞥向那本文册。
西门君遂很有眼力见的上前躬身,等候差遣,而刘继隆则是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文册上的人,告诉三司的那些官员,按照顶格处罚,该流配的,尽数流配北庭或大宁、辽东。”
“奴婢领命。”西门君遂咽了咽口水,但还是佯装平静的应下了这件差事。
见他应下,刘继隆收回目光,继续处理奏表的同时,心底却不由得暗道:
“只是京畿道便能查出如此多贪官污吏,若是放眼天下,又该查出多少人呢?”
“开国短短十一年,大汉的百官便已经败坏到这种程度了吗……”
思绪此处,他不由得觉得自己所做的,似乎都是无用功,所谓历史也不过只是轮回罢了。
只是这种想法冒头后,又很快被他按了下去。
有没有用,终究还是得做了才能知道。
做了不一定有用,但不做肯定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