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十六小时 (第3/3页)
则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直接瘫倒在床上,连鞋都懒得脱。
“妈的,这鬼地方,热死老子了!”
“线长那个叼毛,今天又扣了我三块钱!”
“别挤!水都没了!”
各种口音的脏话、抱怨、叫嚷混杂在一起,比车间里的噪音更让人心烦意乱。
张建设捏着鼻子,艰难地按照床号,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一个靠近门口、下铺的位置。门口意味着随时有人进出,意味着更多的打扰和穿堂风,但也意味着,能稍微呼吸到一点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相对“新鲜”的空气。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散发着前一位使用者浓重体味的草席,和一个硬得像石头、颜色可疑的枕头。
他把行囊塞到床底最深处,刚想坐下喘口气,上铺就传来一个年轻而暴躁的声音:
“喂!老梆子!你他妈动作轻点!床晃得老子头晕!” 一个染着黄毛、眼神凶狠的小青年探出头,嘴里叼着烟,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张建设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坐了下来。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黄毛见他不吭声,反而更来劲了,用夹着烟的手指着他,“北方来的吧?一身骚鞑子味!告诉你,在这儿老实点,别他妈碍眼!”
旁边几个似乎和黄毛相熟的工友发出一阵哄笑,充满了欺生的快意。
张建设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开裂的、沾满油污的旧皮鞋,一言不发。在这里,年龄和经验不再是资本,而是被欺凌的理由。他像一头被扔进陌生狼群的老牛,只能沉默地忍受着挑衅。
夜深了,工棚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但另一种折磨开始了。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也催生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鼾声是这里的主旋律,有的如闷雷滚动,连绵不绝;有的尖锐急促,像拉破的风箱;有的则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磨牙声“咯吱咯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还有含混不清的梦话、痛苦的**、放屁声、以及睡梦中无意识地抓挠身体的窸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怪诞而压抑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夜曲。
汗味、脚臭味、呼吸的腐臭,在紧闭的门窗内更加浓郁地发酵。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寻找着可以下口的目标。身下的草席粗糙扎人,并且永远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前人的体油和汗渍混合的腻滑感。
张建设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方那块同样布满污渍的床板。黄毛的脚垂下来,几乎蹭到他的脸。他毫无睡意,十六小时劳作带来的极度疲惫,与这恶劣环境引发的生理性厌恶,在他的身体里激烈搏斗。
他悄悄地、极其小心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体温焐热、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照片。借着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远处厂区路灯的微弱光芒,他凝视着照片上妻子温柔的笑容和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那是他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冰冷绝望的工棚里,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和洁净。
他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精神锚点,能将他从这片沉沦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沼中,暂时拉扯出去。在这个充斥着陌生鼾声与敌意的南方工棚里,在这片由无数卑微生命汇成的、灰暗的潮水中,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死死守着心中那点关于北方、关于家的、微弱得即将熄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