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榜下的阴影 (第3/3页)
创造出无数精密零件、被无数人称赞过的手,如今要去握扫帚,去清理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机床下面的油泥?
耻辱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质问,想吼叫,想把那搪瓷缸子砸在地上。可他看到赵主任那躲闪的、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神,看到窗外那些或明或暗注视着这里的工友,他喉咙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起家里等米下锅的妻子,想起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除了这身技术和“劳模”的空名,一无所有。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张建设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挪动了脚步。他走到墙角,弯下腰,那只曾经稳稳握住车床摇柄、分毫不差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那把扫帚。
冰凉的、粗糙的竹柄入手,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重量。这重量,不是扫帚本身的,而是命运强加给他的、全部的轻蔑与否定。
他没有再看赵主任一眼,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瞬间变得清晰的、夹杂着嗤笑的议论声。他紧紧攥着扫帚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那把崭新的黄色扫帚,在他手中,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一道刺眼的、宣告他工人阶级身份已然死去的墓志铭。他走向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如今却已沦陷的疆场,走向一个劳模最后的、充满讽刺的“特殊任务”。
第一车间,曾是北春机械厂跳动的心脏,是荣耀与力量的象征。而今,它像一头被抽干了血液、匍匐在地的巨兽,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和弥漫的死寂。
张建设推开那扇沉重、漆皮剥落大半的铁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踉跄。那不是单一的铁锈味,而是铁器在潮湿空气中缓慢氧化产生的、带着腥甜的腐败气息,与凝固的、黑黄色的机油挥发出的刺鼻味道,还有灰尘、霉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废弃之地的阴冷,共同发酵出的,一种时代终结的气味。这气味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空间里,光线从高处布满污垢的玻璃天窗艰难地透下来,被灰尘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曾经川流不息的传送带,如今像一条条僵死的巨蟒,静静地盘踞着,落满了厚厚的、灰黑色的尘埃。庞大的龙门铣、立式车床、摇臂钻……这些曾经轰鸣咆哮的钢铁巨人,此刻全都沉默着,身上覆盖着破旧的防雨帆布,帆布下勾勒出它们僵硬的轮廓,如同停尸房里蒙着白布的尸体。一些机床裸露在外,裸露的导轨和丝杠上,已经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褐色锈迹,像蔓延的老年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音,反而更衬出这寂静的庞大与压抑。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嘀嗒”一声,是残存在管道里的冷凝水珠,不堪重负,终于滴落,砸在某个铁器或水泥地上,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慌。
他握着扫帚,开始机械地清扫。竹扫帚划过地面,带起陈年的积尘和细碎的铁屑,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灰尘飞扬起来,在昏黄的光柱里狂乱舞动,像无数焦躁的幽灵。
“哟呵!张劳模这就上岗了?真是雷厉风行啊!”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锻工车间的王大炮,他带着两个年轻工人,叼着烟,吊儿郎当地晃荡进来,象是来巡视自己的领地。他们大概是来找点还能用的零碎东西,或者,纯粹是来寻找一点廉价的乐子。
王大炮走到一台停着的刨床旁,用脚踢了踢床身,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斜眼看着张建设,咧嘴笑道:“这地方,也就配你这种‘高级人才’来打扫了!咱们这些粗人,干不了这细活儿。”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跟着哄笑,目光在张建设和他手中的扫帚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