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通知书 (第3/3页)
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只是站着,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正在迅速风化的石像。
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此刻成了张建设唯一的倚靠。他推着它,却感觉不是在推车,而是在拖着一具灌满了铅的、属于自己的躯壳,蹒跚在北春市灰白冰冷的街道上。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那枚依旧别在胸前的劳模奖章上,积了薄薄一层,象是要为这曾经的荣耀举行一场冷寂的葬礼。他没有伸手去拂拭,任由那冰冷的湿意一点点渗透进棉袄,渗透进皮肤,直至骨髓。厂办会议室里那闷浊的热气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这寒并非仅仅来自天气,更多是从他身体内部,从那个刚刚被掏空的胸腔里,弥散出来的。
他没有选择平时常走的那条相对宽敞的大路,而是本能地拐进了一条更近、但也更破败的小巷。巷子两旁是低矮的、墙皮大片剥落的平房,几处窗户用塑料布蒙着,在风中哗啦作响。积雪掩盖了路面的坑洼,却掩盖不住从墙角散发出的、垃圾堆冻硬后依然隐约可闻的酸腐气味。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孩子在巷口追逐打闹,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那笑声尖锐地刺穿着张建设麻木的耳膜。他曾几何时,也以为只要肯流汗,生活就会像这脚下的路,虽然不平坦,但总归是向前延伸的。现在才知道,路是会断的。
“哟!张师傅!这么早就下班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从前面的杂货铺门口传来。是杂货铺的老板,姓孙,以前没少靠着机械厂的工人们光顾生意,见了张建设总是老远就递烟,一口一个“张劳模”叫得亲热。
张建设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挤出一个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孙老板倚在门框上,手里揣着个暖水袋,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怜悯的神色,那怜悯底下,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听说……今儿厂里开大会?”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张建设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和那枚被雪覆盖的奖章上扫来扫去,“名单……下来了?”
张建设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推着车想快点过去。
孙老板却象是得到了确认,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很快消散。“唉,这世道!你说你这样的老师傅,技术多好啊,怎么也……真是没处说理去!”他摇着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惋惜,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站在岸上看着溺水者的轻松。“往后啊,有啥难处,尽管开口,街里街坊的。”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像这空中飞舞的雪片,一触即融。
张建设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是逃离了那扇门和那道目光。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还在盯着自己,像芒刺一样。世态炎凉,他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今天,才真正尝透了这滋味。
穿过小巷,便是那个他熟悉的露天菜市场。往日里,这里是厂区附近最富有生气的地方,下班时分,人声鼎沸,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喧闹。而今天,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也是因为这席卷而来的下岗潮,市场显得格外冷清。大部分摊位都空着,只有几个不畏严寒的小贩守着寥寥无几的蔬菜,那些蔬菜也冻得蔫头耷脑,失了水色。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空荡荡的摊位,吹起地上的烂菜叶和废纸屑。一个小贩缩着脖子,揣着手,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白菜!便宜了!五分一斤!”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张建设推着车,慢慢地走过这些摊位。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冻得硬邦邦的土豆,发蔫的萝卜,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身上。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他记得,女儿小梅最爱吃这个。每次他发工资,总会给她买上一串,看她举着糖葫芦,笑得比那糖壳还甜。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手伸进了工装裤的口袋。口袋里只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纸币,还有几枚冰冷的、一分两分的硬币。这是家里这个月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动钱了。李桂兰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小梅的学费、书本费……每一分钱都有它的去处。
卖糖葫芦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草把子往怀里收了收,仿佛怕这穷酸气沾染了他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