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启程 (第3/3页)
林令仪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想法,走至他身前,温润的指尖轻轻揉开了他紧皱的眉心。
“傻孩子,不必为姑姑烦忧。”她声音柔和,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明家不曾薄待于我,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只是在这深深庭院里时日长了,难免觉得寂寥,打发时光不易罢了。”轻描淡写间,将深重的无奈化作了一丝浅叹。
话音刚落,她眼底水光迅速隐去,语气骤然明朗,不容置疑地拉起林无涯手臂:“好了!这些琐事休要再提!走!姑姑带你好好看看这明府风光,让你也见识见识江南世家的园林景致!”
话分两头。
明泓璋并未如福伯所言前往少夫人的院落,他步履一转,直向府邸深处那座僻静幽深的回廊阁走去。
回廊阁是明家藏书之地,其形尤为独特——三层高阁,每层空间却窄得惊人,取书之人需侧身方能挤入书架缝隙,唯有三楼悬挑而出的观景台视野开阔,四面临风,视野无遮,是极难被人窃听之处,明泓璋一直在此密谈要事。
“澈琰,如何?”明泓璋踏上观景台,居高临下的风吹动他暗紫色的衣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明澈琰神色局促不安,迎上前低声道:“大哥,寒江盟胃口实在太大!非要四成利润才肯松口!”他声音愈发急促,“可朝廷那边限期催得急!半个月内务必交货!我们自家的船队也吃不下如此巨量的货物!更要命的是——”他凑近耳语,“若没有寒江盟的‘水怪’沿途押运护卫,北上水路凶险莫测,这该如何是好?”
明泓璋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如隼:“三弟,你只需告诉我——这笔买卖落到明家,我们实得几分利?”
明澈琰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一分。”
明泓璋脸上并未现出怒容,反而越发平静:“那么,你从中抽走了几分?”那口气,分明是早已了然于胸。
“大哥!我——!”明澈琰骇然瞪圆了双目,额角瞬间渗出汗珠。
“澈琰。”明泓璋的声音陡然转冷,“以往你手伸多长我不管,但这一单你一厘一毫都不许碰!明家库银见底,已是燃眉之际!”他逼近一步,目光刺骨生寒,“若你此刻还敢动这笔钱,我会告知父亲,你二哥的下场,便也是你的下场!”
空气骤然凝固,兄弟二人目光在无声中交锋,时间仿佛被拉长。
“扑通!”明澈琰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哥!我知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额头磕在地面上的砰砰声,清晰可闻。
明泓璋漠然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把事办好,下去吧。”
听着明澈琰踉跄下楼,脚步声仓惶远去,又一人从阁楼阴影中垂首步出——是明家账房总管明若泉,一个衣着朴素,面容刻板的干瘦男子。
“老爷,”明若泉语速平稳,仿佛刚才的事并未发生,“漕运衙门的‘冰炭敬’已悉数打点到位,上月带头在商船上闹事,要告官揭发的船工,也已秘密拘押,至于前来查验的内务府衙差与随行的采办太监……”他停顿一瞬,补充道,“亦已礼数周到,万无一失,此事风浪必可平息。”
明泓璋微微颔首,并未回头:“很好,再给漕运衙门何大人递个话:在布匹里夹带私盐,是他的注意,他那份运私盐的红利,一文钱都少不了他,但若再敢暗中怂恿贼人给我明家添乱,休怪我掀桌倒台——大家一起死!”
“是。”明若泉应下,脸上却无轻松之色,眉头拧得更紧,“老爷,还有一事不得不禀。”他声音里透出沉重的担忧,“府库账面银钱流转已近枯竭,朝廷压榨愈苛,寒江盟索要又层层加码,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
“知道了。”明泓璋打断了他的话,“下去吧。”
待明若泉的身影消失,明全福才悄然上前,他有些气喘,这副身躯穿过狭窄的书架缝隙,着实需要费些力气。
此时的明全福那副挂笑嘴脸已消失不见,他面色紧绷,眉头微蹙:“老爷,林无涯入城时,与砚舟打了个照面。”
明泓璋身形一顿:“他说了什么?”
“他问了玉佩之事。”福伯垂首低语。
明泓璋沉默片刻,方道:“无碍,照例送些米面油粮,趁夜丢在院门口,不必照面。”
“是。”
明泓璋察觉明全福似乎欲言又止,他没有询问,只是静静等待。
“老爷,林无涯绝不可能仅为探望姑姑而来,他是个未知的变数,应趁早将他打发走,不能让他妨碍计划!”明全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
明泓璋眉头微蹙,盯着低头躬身的明全福,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我自有打算。”
明全福听到答复后便不在逗留,正欲转身离开。
“全福。”明泓璋叫住了他。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的僭越之举。”
明全福连忙跪地磕头,匆忙离开。
他脸色铁青的走出回廊阁,转眼又换上那副憨态笑脸,他明白此时唯有继续忍下去,静待时机。
观景台上终于归于寂静,那片刻喧嚣后的巨大虚空骤然压来,明泓璋强撑的脊背瞬间松垮,径直跌坐于冰冷台面,背靠雕花栏杆。
微风拂过鬓角,带着寒意,他目光无意识地扫向下方的庭院,只见蜿蜒的回廊小径上,林令仪正亲昵地挽着林无涯的手臂,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各处景致,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如春日暖阳,那飞扬的神采已多年未见,仿佛时光回到了初识之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策马扬鞭、快意恩仇的飒爽红颜。
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泓璋默默凝视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连他自己也未察觉,那因家族重压而终日抿紧的嘴角,竟被这陌生而遥远的光景,牵引着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