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疑问 (第3/3页)
来龙去脉,像一份沉重的收支判决书。
她的右手握着一支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左手手指——那上面布满了做针线活留下的针眼和老茧——颤抖着,在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上缓慢移动、计算。每按动一次手指,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她舍不得长时间开那盏小台灯,费电),最新的几行字迹墨痕尚新:
婆婆药费(降压,半月): 18.5 元 (欠卫生所)
小梅学杂费(催缴单): 12 元 (月底前)
本月电费: 4.3 元 (已欠2月)
水费: 1.8 元 (已欠1月)
粮油(赊): 8 元 (欠粮店)
煤块(仅够半月): 5 元 (欠煤铺)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收入”那一栏,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数字,是张建设最后那点微薄的、近乎羞辱性的“留守津贴”: 25 元。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进行着绝望的演算。左边是如同雪片般飞来的、根本无法躲避的债务和必需开销,右边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如同杯水车薪的二十五元。数字像一条条冰冷的绞索,在她眼前晃动、缠绕,越勒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嗤——”
隔壁王家似乎还在看电视,隐约传来模糊的戏曲唱腔和王婶那毫不掩饰的、带着饱足感的笑声。那笑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像针一样扎在李桂兰的耳膜上。她仿佛能听到王婶正用那惯有的、带着优越感的嗓门说着:“……穷得叮当响,还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点钱,够干啥?等着卖房子吧!”
她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声音驱赶出去,却只觉得一阵眩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那里有一小片深色的、已经干涸的血渍,是前几天做活时不小心被针扎破手指留下的。这抹暗红,像极了这个家庭正在缓慢流淌的生命力。
她再次拿起铅笔,试图在那些债务数字旁边写下还款计划,但笔尖悬在空中,久久无法落下。能从哪里变出钱来?再去求娘家的姐妹?上次借的五块钱还没还,妹夫那冷冰冰的眼神她现在还记得。去找街道?名额有限,比他们困难的人家多的是……
她抬起手,用力揉搓着酸涩胀痛的眼眶,指尖一片冰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上。张建设面朝墙壁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象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没有。他那过于僵直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惊扰了她,或者说,生怕面对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李桂兰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本皱巴巴的账本上。那些数字,不再是简单的符号,它们变成了婆婆痛苦的**,变成了女儿看着同学穿新衣服时羡慕又懂事的眼神,变成了债主上门时冰冷的面孔,变成了邻居背后指指点点的窃语,也变成了丈夫在深夜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叹息。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绝望味道的空气,然后猛地睁开,用那支短得硌手的铅笔,在账本的空白处,用力地、几乎是刻下去一般,写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借?挣?”
写完这两个字,她象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中的铅笔头“啪嗒”一声掉落在账本上,滚了几圈,停在那片干涸的血渍旁。
窗外,风声更紧了,像永无止境的哀歌,裹挟着这个城市里无数个类似家庭的叹息与挣扎,奔向渺不可知的、同样寒冷的未来。那本摊开的账本,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搬动的墓碑,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也压在李桂兰再也无法承受重负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