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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谶》

    《诗谶》 (第3/3页)

眼见到希望,再亲手掐灭,才能彻底绝了翻案的念想。

    “为什么?”沈芜菁听见自己声音发哑,“瑶妃与你无冤无仇……”

    “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的。”太子蹲下身,用剑鞘抬起沈芜菁的下巴,“十八年前,她在御花园撞见朕与北戎使臣密会。那时朕才十岁,可已经知道……想要那个位置,得借外力。”

    沈芜菁如坠冰窟。所以巫蛊案是太子幼年时的手笔?一个十岁孩童,就能构陷妃嫔,灭人全族?

    “很惊讶?”太子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天真的残忍,“帝王家的小孩,生下来就在局中。朕不过学得快些。”他起身,挥手下令,“杀干净,把这里烧了。”

    火焰腾起时,沈芜菁看见赵斌拔刀冲向太子,被乱箭射成刺猬。他握着那枚完整玉玦,跌进温泉池。滚烫的池水裹上来,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太子的声音,很轻,带点惋惜:

    “沈卿,你若装傻到底,本该有个好前程。”

    五、曙色虞姬

    沈芜菁再醒来,是在宝光寺的禅房里。

    虞窈守在榻边,眼窝深陷,像几天没睡。见他睁眼,她松了口气,递过一碗药:“你昏迷了三天。赵斌的部下拼死把你从火场捞出来,送到我这里。”

    “赵斌他……”

    “尸骨无存。”虞窈垂眼,“太子回京上报,说齐王余党伏击,赵将军殉国。陛下追封忠勇侯,厚葬——葬的是空棺。”

    沈芜菁看着屋顶蛛网,忽然问:“你早知道太子是主谋?”

    虞窈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纸已发黄,是陆谪笔迹:

    “窈妹如晤:兄已查明,当年构陷姑母者,非齐王,乃东宫。然证据早毁,空口无凭。今兄将赴骊山,以身为饵,诱太子现形。若兄死,则真相大白;若兄生,则天不亡虞。珍重。”

    “堂兄从没想过靠一份先帝遗诏翻案。”虞窈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他知道证据早没了。他要做的,是让太子自己说出来——在陛下面前说出来。”

    沈芜菁猛然坐起:“陛下也来了骊山?”

    虞窈点头。她推开窗,山道上一行仪仗正缓缓离去,明黄伞盖在晨光中刺眼。

    “那夜陛下就在对面山头。太子说的每句话,他都听见了。”虞窈转头,眼中第一次有了泪光,“今晨圣旨下:太子禁足东宫,齐王……赐白绫。”

    沈芜菁怔住:“可齐王是无辜的……”

    “陛下需要一个人担下所有罪。”虞窈笑了,笑容惨淡,“瑶妃案是齐王构陷,诗谶案是齐王主谋,连十八年前太子通敌,也是齐王胁迫——多完美。至于太子,只是‘受奸人蒙蔽,年少无知’。”

    “那真相……”

    “重要么?”虞窈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虞家一百三十七口已经死了,瑶妃坟头的草都长了三茬。陛下得到了他想要的:一个清白的储君,一个稳定的朝局。至于谁冤谁枉……史书上,陛下会下诏为瑶妃平反,会追封虞氏族人,会厚葬陆谪。后人会赞陛下圣明,会骂齐王奸佞。这就够了。”

    沈芜菁忽然想起陆谪诗里那句“万里填词醉,凝望瑶媚枝”。那寒士穷尽一生,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可帝王术里,真相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要去哪?”他问。

    “岭南。虞家祖坟该修葺了。”虞窈背起行囊,走到门边又回头,额间那点朱砂在晨光里红得惊心,“沈大人,你是个好官。但有些案子,破了不如不破;有些真相,忘了比记得好。”

    她推门离去,身影没入山雾。沈芜菁坐在榻上,直到日上三竿,才从怀中摸出那枚完整玉玦。柳枝并蒂,可人已永隔。

    他下榻,研墨,在禅房墙壁上题了阕《浣溪沙》:

    半隐桃花霞泛辉,

    微含粉黛柳眉飞。

    春风秋水远遥期。

    窈妙玉酥清婉嫣,

    轻笼夜露映蟾妃。

    盈觴曙色献虞姬。

    最后一笔落下时,有风吹过,墙头杏花扑簌簌落了满肩。他想起很多年前读《史记》,读到项羽突围前夜,虞姬舞剑作歌。那一夜的月光,大概也像现在这样,冷冷照着注定破碎的河山。

    可那女子还是唱完了整支歌,舞完了最后一式。

    因为有些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证明——有些东西,不该被碾碎。

    尾声·游尘随影

    永隆五年,上巳。

    沈芜菁已升刑部尚书。这日散朝早,他换了便服,独自踱到城南。纸铺还在,伙计又换了个更年轻的,正趴在柜上打盹。

    “有素绢么?”

    伙计揉眼递上一卷。沈芜菁铺开,提笔想写点什么,墨悬了半天,落不下去。

    “大人可是要题诗?”伙计笑嘻嘻,“前些年有个穷书生,也爱在这儿写字,后来听说犯了事……”

    “他写的诗,你还记得么?”

    伙计挠头:“就记得两句,怪有意思的——‘游尘随影入,何处是吾乡’。”

    沈芜菁笔尖一顿,墨滴在绢上,泅开一团黑。

    游尘随影入。陆谪,字游尘。那首诗被篡改的末句,原来早就写好了结局。

    他掷笔出门,沿着长街慢慢走。杏花开得正好,风一过,纷纷扬扬像下雪。有孩童在唱新学的曲子,调子是教坊司流出来的《浣溪沙》,词却不知谁填的:

    玉树倒冰池,

    瑶台月已西。

    诗谶成谶日,

    春风葬寒衣。

    沈芜菁驻足听了会儿,笑了。

    他想起那夜在骊山,赵斌咽气前,嘴唇动了动,说的不是“报仇”,不是“陛下”,而是一句诗:

    “万里填词醉,凝望瑶媚枝。”

    那时不懂,现在忽然明白了——有些人穷尽一生,不过是想在史书的夹缝里,为所爱之人,争一寸月光。

    哪怕最终,月光照亮的,只是自己的墓碑。

    沈芜菁转身,朝皇宫方向深深一揖。

    然后走进漫天飞花里,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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