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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西》

    《水流西》 (第3/3页)

自己那本《木樨山房杂录》从工具包中滑出半截。这是父亲手抄,记录沈氏轶事,她一直随身携带。

    “您是何时……”

    “你道出‘倪云林皴法’时。”沈青崖微笑,“倪瓒的画,当世所见不多。你能一眼看出渊源,必是后世深研画史者。而你所携笔记,题签‘木樨山房’,那是我曾祖的书斋名,早已不存。”

    他一切都了然于心。

    沈溪云颤声问:“这画中界,真能逆转时光?”

    沈青崖摇头:“不能。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纵是西流之水,终究是幻影。这秘库,不过是以特殊颜料、光影技法营造的幻境。最多……让某些记忆,留存得久些。”

    他走向书架,抽出一卷手稿:“这是我三十年来,搜集、抄录的珍本目录。宋版《汉书》、元刊《乐府诗集》、东坡手札、云林画论……共计四千二百卷。个中原委,我已写在序中。”

    沈溪云接过,翻开扉页,是沈青崖亲笔:

    呜呼!神州陆沉,衣冠涂炭。青崖一介书生,无力回天,唯竭绵薄,存此书香一缕。后之览者,当知在昔之人,于板荡之际,犹不忍文脉断绝。钥匙付于有缘,愿善护之。

    “您早就准备……”

    “自闻潼关失守,便开始了。”沈青崖望向窗外——画中的窗外,西流之水永恒潺湲,“个山劝我出山,我拒了。非不愿,实不能。这些典籍,是我半生心血,更是华夏千年文脉所系。若带它们入红尘,战火兵燹,必化灰烬。不如藏于此画,待太平之日,重现人间。”

    他转身,目光灼灼:“而你,沈溪云,就是那个有缘人。”

    十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破北京,崇祯自缢。

    消息传到苕溪,已是四月。沈青崖闻讯,三日不食。第四日,他取《水流图》至溪边,欲焚之。

    沈溪云拦住了他。

    “老先生,此画关系重大,不可毁!”

    沈青崖惨笑:“江山已亡,要此画何用?不如焚以为祭,告慰先帝。”

    “画在,文脉在。”沈溪云跪下,“您不是说过吗?于板荡之际,犹不忍文脉断绝。如今正是最黑暗时,更需要留下火种。”

    沈青崖持烛的手,颤抖不止。良久,他长叹一声,吹熄了烛火。

    “你说得对。”他老泪纵横,“这画,交给你了。”

    当夜,他将《水流图》仔细卷起,以油布、蜡纸层层包裹,装入特制的樟木筒。又取出另一卷画——是摹本,与真迹几乎无异。

    “真迹你带走,藏于安全处。这摹本,我自有用途。”

    沈溪云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史载,沈青崖晚年焚毁藏书字画,恐怕烧的就是这些摹本,以掩人耳目,保护真迹。

    临别前,沈青崖赠她一首诗:

    倾盖如云如故人,相看已是数年春。

    思君碧叶黄香事,人物江山等薄尘。

    沈溪云和泪而和:

    纸上兵戈终是虚,豪言马革不如无。

    可怜亡国无青眼,三寸霜毫半尺乌。

    沈青崖听罢,大笑:“好个‘三寸霜毫半尺乌’!笔可书丹心,墨可写青史,足矣!”

    十一

    临行前夜,沈溪云再次开启画中秘库。

    她想记住这一切:书香,墨韵,先祖最后的坚守。在库中,她发现了一本沈青崖的手札,记录他创造“画中界”的心得。末尾数页,笔迹凌乱:

    余穷究天人之际,偶得西流之法。然时空不可逆,生死不可逾,终是镜花水月。唯愿此画传世,待百年后,有缘人得之,知今时今日,曾有人以笔墨筑城,以丹青守土。则余愿足矣。

    又:林氏去后,余尝夜夜对画自语,若她芳魂有知,或可入梦。昨夜果梦之,伊人笑语如昔,曰:“君作西流水,妾化东去云。云水遥相望,何必同归津。”醒后大恸,然亦释然。各安其所,各得其所,或许正是天道。

    沈溪云合上手札,泪落如雨。

    原来沈青崖早就明白,西流之水只是幻梦。但他仍倾尽心血,筑此虚幻之城,不为逆转时光,只为在绝境中,为文明守住一隅安放之地。而那枚凤首钥匙,那首暗示诗,都是他留给未来的线索。

    他相信,总会有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来到此地,接过这薪火。

    十二

    临别那日,苕溪微雨蒙蒙。

    沈青崖送沈溪云至溪畔。芦花飞雪,桂子落金,一切如画。他递来那把凤首钥匙:“出画之法,以钥触画面右下朱砂印,逆时针三转。此去……珍重。”

    沈溪云深深一拜:“后世子孙,定不负所托。”

    她取出钥匙,轻触虚空。空气中泛起涟漪,仿佛水面。她最后回望,见沈青崖立于桂树下,青衫沐雨,身影渐淡。

    “老先生!您今后——”

    “我自有归处。”他微笑,念出未完的诗句,“苕溪微雨水蒙蒙,溪畔朝颜斗酒红。老泪英雄谁会得,多因日日过惊鸿。”

    涟漪吞没视野。

    十三

    再回神,身在修复室。

    窗外仍是夜色,桂香依旧。工作台上,《水流图》残卷静静铺展,银粉在灯光下微闪。一切仿佛只是一瞬。

    但工具包沉了许多。沈溪云打开,里面多了樟木画筒,以及那卷手稿目录。她颤抖着取出画筒,解开系绳——

    真迹《水流图》完好无损。

    画中,苕溪依旧西流,桐梧馆门扉微敞。桂树下,两人对弈。细看之下,那对弈者不再是沈青崖与她,而是两个陌生文士。题跋处,多了数行小字:

    凤凰入世不须啼,自向桐花深处栖。

    眼底烂柯看不倦,十年赚得水流西。

    癸未秋,青崖戏墨。甲申国变,补笔存志。

    她轻触那枚朱砂凤印。指尖微热,仿佛握住了一只苍老的手。

    十四

    三年后,沈溪云在苕溪故地建“水流西”文献馆,展出沈青崖所藏典籍的数字化成果。开馆那日,秋桂如金。

    她在馆中庭园,亲手植下一株梧桐。父亲手抄的杂录,她重新整理出版,附录了沈青崖的手札与《水流图》全卷影印。序言中,她写道:

    先祖青崖公,以笔墨筑城,藏文明于绝境。西流之水,非为逆转时光,而在时间之外,开辟永恒。今江山已新,文脉未绝,可慰先人。

    游客往来,多赞叹画艺精湛。唯有个别有心人,在《水流图》前驻足良久,疑惑低语:“这溪水,为何向西流?”

    沈溪云但笑不语。

    有时深夜闭馆,她会独自在画前静坐。桂香透过窗棂,恍惚间,似又回到那个秋晨,苕溪畔,芦花如雪,有人青衣执伞,笑问:“姑娘从何而来?”

    她以指尖虚抚画面,轻声道:“从水流西处来。”

    画中,似乎有涟漪微荡。

    但也许,只是光影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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